“不要乱来，把刀放下！”
康城面对眼前的一幕，脸色骤变，厉声高喝。
刚拐进卫生间，他就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弯腰斜坐在水泥池边沿的侧影。女人身形晃动间，隐约还握着一把乌黑发亮的长柄利刃，水池前的地面上，喷洒着斑斑血迹。
我靠，什么情况？
一闻到血腥味，康城立马头皮发麻，这也是他无法考取特警的原因之一。他习惯性地舔舔嘴唇，心里暗暗惊叫，但可能遇到大案的亢奋，又瞬间让他密出一身细汗。
与此同时，康城下意识地弓起后背，伸手在裤兜里握紧汽车的机械钥匙，暂且充当自卫武器。
持刀女人闻声，背影一颤，身形僵住，片刻，她缓缓转过身来。
在那女人转身的瞬间，康城习惯性地后撤一步，这是一个战术保护动作，毕竟一线刑侦人员办案殉职也是常有的事。
转身而来的不是一个张着血盆大嘴表情狰狞的女人，而是一位整个人都透着幽怨气质的矮个中年女人。她端着张麻木的脸，就那么直愣愣毫无焦点地盯着康城，眼神中闪着迷惑。
康城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不露声色地松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单独面对这样的场面，难免紧张。
矮个中年女人面色黯黄，衣着普通，略显邋遢。她见闯到近前的是一个高大精壮的陌生男人，原本垂下的尖刀，又迅速双手握紧举起对准了康城。
“你……谁啊？”女人失声叫喊。
“我……我是警察！”
赤手空拳的康城望着近在咫尺的利刃，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他蠕动喉咙，吞咽口水，嘴竟然在关键时刻——瓢了，这也太丢人了！看来并不是谁都能当英雄的，他感觉有汗流下。
“你……怎么会在……我家？”女人闻听，并没有放下尖刀，而是噌地站起身来，作势要向前迈步。
“呃……我找樊大明的老婆杨翠玲，想跟她了解一下有关樊大明的事情……”康城大吃一惊，没想到报明身份后，这个女人还要袭警。汗是真的下来了，落在后颈上，冰冰凉。
“你，就是杨翠玲吧？”
矮个中年女人斜倪着他，原本沮丧迷离的眼睛圆睁起来，也不接话，径直举着刀逼近康城。
卫生间很小，没有腾挪的空间，康城被逼到墙角，矮个中年女人几乎是把刀尖抵在了他的胸前。
“再调查，我们家大明也回不来了……”那女人仰头盯着康城，神情闪烁着恍惚，像自言自语。
“人是不能死而复生，但名声也很重要呀。难道……难道你愿意你死去的丈夫背负杀人犯的骂名么？”康城情急之下说出来的话，似乎叩中了女人的神经，她的眼睛闪了闪神，歪头踌躇着。
“我的警官证在……口袋里！”康城再次咽下口水，用嘴努努上衣口袋。
为了让这个女人放松下来，康城缓缓举起双手，表明自己无意伤害她，但举到胸口他就停住了，如有不测，这个位置回防最快，暂时他还不认为对一个女人要使用强制手段。
矮个中年女人腾出一只手，从康城外衣兜里掏出警官证，混乱地翻看着。
趁这当口，康城从刀口下侧身闪出，探身向水池里瞥了一眼，他眉头舒展开来，又扭头望向卫生间出门一侧的厨房，灶上的锅里咕咕咕咕炖着什么，肉香四溢。
五分钟后。
康城坐在客厅里塌了弹簧的破旧老式长沙发上，沙发前摆着一张同样破旧凌乱不堪的深色茶几。
他手肘撑在膝上，身体前倾，尽量表现得波澜不惊，刚才的遭遇，对于他而言也是受惊不轻，“你是樊大明的老婆——杨翠玲么？”
“是的。”矮个中年女人明显经过简单的梳理，刚才衣着的不堪和神色的黯然已经荡然无存，这会她老实规矩地坐在茶几对面的矮腿小板凳上，显得有点手足无措。
“刚才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不会追究的！”康城为缓解气氛，目光放柔，安慰着这个叫杨翠玲的女人。
偻背而坐的杨翠玲抬起头，有点憨厚地冲他抱歉地笑笑，朴实的长相中，还是有几分女人的娇容。
“以前大明在时，杀鸡宰鱼都是他的活，如今他没了，我连只活鸡都对付不了……”杨翠玲说着眼泪掉落下来。
她用略显粗糙的手指抹抹眼泪，反手把鼻涕蹭在手背上：“今天是大明的生日，我本想给他做点好吃的……”她话还没说完，就实在控制不住自己，身体抖索着嚎啕大哭起来。
康城坐在那静静地看着她，心底也有一丝丝凄凉上浮，但他努力稳住心绪，现在案情在他看来还有很多疑点，任何一个跟被害人相关的人员都是怀疑对象，又何况是被害人朝夕相处的枕边人呢。
趁这当口，他才有空仔细打量起这套居所。
这是一套相当有年代感的房子，看建筑风格和格局，应该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建的。
门窗都是木制的，在门框靠近地面的地方，已经有腐朽的迹象。客厅跟厨房之间的隔墙上有一扇面积很大的木质玻璃窗，窗棂上淡绿色的油漆斑驳脱落，呈现出岁月流走的痕迹。
现在这堵墙上的三片玻璃窗大开着，大片的光线从厨房的窗户那里肆无忌惮地飘洒进来，灰白的墙体，淡绿的门窗，高高的挑梁，反而让这破旧的屋子，呈现出一种淡雅的地中海风情来。
康城回回神，最近他买的新房交付，正在为装修风格的事跟妻子林雪定夺不下，而妻子林雪想要的就是这种地中海风格，想到这，他苦笑一下。
这套房子只有厨房和卫生间因为功能需要，铺了瓷砖，客厅和敞开门的一间卧室地面，还是灰色的水泥地。由于朝向问题，房屋采光不佳，上泛的潮气，让地面看起来黑一块灰一块，就像一块巨大的肮脏抹布铺在脚下。
康城走访前大致了解过，樊大明家住的是一个自带小院的平房，这房子是夫妻俩原单位邻海市蚕桑局的仓库宿舍。
坐落在邻海市海子山西南侧山脚下的国有企业蚕桑局，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市场化改革的浪潮下就倒闭了，而这个地处原单位生活区一隅的偏僻仓库原本就是樊大明看管，一家人也一直住在仓库旁的宿舍小院里。单位倒闭后，这里通过物改卖给了个人使用。再后来随着生活品质的提高，原来一起住在宿舍小院里的原单位同事，大都前后搬离这里，住到了附近新建的生活区，整个废旧厂区，只有零星的几户还生活在仓库宿舍小院附近的破旧集体宿舍楼里。
这会儿，杨翠玲已经哭累，正嘤嘤地抽涕着，肩膀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她大声地清清喉咙，用手捏着鼻子“滋”一声擤出鼻涕，低头四顾。康城见状连忙掏出随身的纸巾，隔着茶几递给她。
康城看到，杨翠玲即使用纸巾擦了手，还是看似习以为常地在鞋帮上抹了抹手。
康城有点侧目，但也能明白这个原本就清贫的家，在失去顶梁柱后，生活会过得有多么不堪。
据案宗记录，杨翠玲在失去丈夫樊大明后，靠做零工，捡废品为生。原本她在海子山景区做流动摊贩，因精神不佳已不能为继。门前不远的空地上凌乱码放着不少瓶瓶罐罐和一叠叠破旧纸箱，旁边是她开垦的一小片菜地。
杨翠玲就快要恢复正常神志了，康城趁此迅速整理着自己此行的思路。
今年8月初的一天。
邻海市海子山国家森林公园辖区派出所接到一名叫樊大明的巡山员失魂落魄的报案电话——山顶有人坠崖。
人命关天，案件上报到市公安局，刑侦部门迅速立案侦查。
经过警方排查，确定为自杀案件。
不日。
报案的巡山员樊大明在相同的地点，以同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民生震惊，舆论哗然。
事后，海子山国家森林公园应相关部门要求，暂时封锁了通往山顶的登山道路。
邻海市公安局刑侦部门重新组织警力，细致侦办，依旧未发现新的可疑案点。不久，两起坠崖事件，均以自杀结案。
由于不是刑事案件，案宗被重新退回到海子山国家森林公园所属的大堰区公安分局存档。
在省会城市金洲警校助教3年，通过公务员考试今年8月底刚刚进入大堰区分局的康城，得知此案后，对自杀者的动机有诸多的不理解和疑惑，但碍于市局已经定案，自己也只是质疑，于是打算利用空余时间，独自暗中调查。
他偷偷翻阅了这起自杀案的案宗，没有发现什么端倪，那——只能去走访了。
今天本来难得休息，康城给有孕在身的妻子林雪说有任务，就匆匆离家。
根据办案流程，他决定先去坠崖现场看看。
但路过第二位坠崖者樊大明住所不远时，他鬼使神差，临时起意，车子拐了一个弯，来到了这片位于山脚边的居民区。
这座独院平房很好找，就在居民区一隅的山脚下。康城来时院门洞开，来到房门前，他敲了很久，无人应答，见门虚掩，他就推门而入，没想到……
于是就有了刚才的那一幕。
杨翠玲已经完全恢复神色，她微微坐直身体，满脸泪痕地问康城：“警官，案子不是已经结了么？”
言下之意是说，还有什么事吗？
康城看着她的眼睛，那是一双过早衰老充满疑问的浑浊眼睛。
“是这样……”
康城干咳一下，这次纯属个人调查行为，当然不能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案子是结了，但我们也会做案情随访，以便了解遗留家属的情况！”
杨翠玲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转头望望厨房的灶台，那里还有一摊事等着她忙呢。
“要不警官中午就在家吃饭吧？这一桌子菜……”杨翠玲有点期待地望着康城。
“呃……”康城犹豫着，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这不失为一个进一步了解情况的机会，“那就打扰了，要不……我帮你吧！”
康城和杨翠玲两人搭起手，一顿略显丰盛的生日午宴，在他们的忙碌下，很快摆上了桌。
当两人忙活完，收拾利索，正襟危坐在餐桌旁时，杨翠玲拿起桌上碗盘间摆着的一瓶白酒，向一个玻璃小酒盅里斟满，举了起来：“海子山老窖是大明生前最爱喝的！”
这是一张正方形小餐桌，康城和杨翠玲对面而坐，剩下的两边也各自摆有一份碗筷，樊大明的，康城能理解，那另一位是谁呢？
康城瞟瞟空荡荡的长条凳，思忖着案宗上说，樊大明还有一个儿子，只是多年前就离家出走了。
“大明啊，家里实在不宽裕，你的这个生日也就只能凑合得过了。你喜欢喝酒，我呀！实在买不起更好的，这个你喝惯了，顺口，就将就一下吧，啊……”杨翠玲说话间带出哭腔，她努力抽搐着鼻子，不让情绪继续宣泄。
她弯腰把酒撒在樊大明生前落座的地面上。晶莹剔透的酒液缓缓从杯中飘落到地面，冲开薄薄的浮尘，在黑灰色的水泥地上，蜿蜒出一条细线来，有几滴酒花蹦跳着弹开，好似樊大明在回应着妻子的一片心意。
杨翠玲直起身，抹抹眼角，准备给康城满上。康城连忙捂住杯口，告诉她自己上班期间不能喝酒。杨翠玲也不勉强，打开一个大瓶装的椰汁饮料，给康城倒上，然后撸起酒瓶，准备给自己满上。
“今天就不要喝酒了吧，我们这……”康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瓶口，按下来。
杨翠玲一愣，转念一想明白了，孤男寡女一起喝酒自然不合适，便收了酒瓶，也给自己斟上满满一大杯椰汁，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了大半杯。
她从早上忙到现在，还没喝过一口水，因为喝得太急，杯子刚放下，她就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响嗝，她冲康城尴尬地笑笑，顺手抹去嘴角的椰汁。
“你的手艺不错嘛！”康城装作没听到，拿起筷子尝了尝菜，一边咀嚼一边赞赏。
“喜欢吃就多吃点！”淳朴的杨翠玲拿起筷子，热情地往康城的碗里夹菜，殊不知，这在陌生人之间，是比较失礼的。
她自己夹一筷子菜，放进碗里，却又惆怅地叹口气，放下碗筷，眼神越过对面康城的肩膀，失神地望向窗台。
窗台上挂着一个鸟笼，一只画眉鸟在笼中跳跃着，不时发出悦耳的鸣叫声。
“大明没什么爱好，平时就喜欢喝喝酒，逗逗鸟，”杨翠玲望着那鸟笼自言自语，眼泪又流了下来。
“樊大明有什么交际圈，平时跟朋友来往多么？”康城也扭头望鸟。
“大明这些年性格有点孤僻，不喜欢热闹，也没什么朋友走动，他就喜欢一个人呆着。”红了眼圈的杨翠玲好歹止住悲伤，吸吸鼻子，抹掉眼泪，吃了一口饭。
“那事发前几天，他有什么异常么？”康城吃着菜，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他平时就是个闷葫芦，老夫老妻的，跟我就更没什么话说了……”事发后，杨翠玲经过多次警方的问询，这些事情早就对答如流，“就是那人坠崖后，他那几天像丢了魂似的，晚上还被噩梦惊醒过。”
“哦！”康城眉头一挑，来了兴致，他放下筷子，想听个仔细。
杨翠玲也不看她，低头吃着饭，继续说：“他做梦时老喊——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找我……问他怎么了，他又不肯说，起来就喝闷酒，唉！”
康城眼睛一亮。
杨翠玲抬眼看他，也注意到他这个表情，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上次跟警察说，他们也是你这个反应，但后来查了一圈，说可能是惊吓过度。”
康城听她这么说，摸摸下巴，尴尬地收起表情：“那你是怎么认为的？”
杨翠玲突然眼睛没有任何攻击力地盯着康城：“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家男人，我最清楚，他是个好人，他没有做对不起任何人的事，他跟我说，是那个人，自己掉下去的。”说完，她的眼神软下来，洒向桌面，低头不语。
沉默片刻。
“我知道大家现在都在议论，都在传，说……说我家大明是……”杨翠玲顿顿，语调尖锐起来，“说人是他推下去的……”
杨翠玲看着康城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是硬气的，勇敢的，但一闪即逝，毕竟她也没在现场，她所有的推断都来自对丈夫的信任。
康城把车倒出来，拐到路口，大力一脚刹住。因为是下坡，轮胎在石子路上，“嗞啦”发出很响的摩擦声后又向前滑行了一下才停稳。康城的身体随着车辆急停，重重地靠在驾驶座椅背上。
这顿祭奠逝者的生日宴，在无比沉闷和悲伤的氛围下草草结束，临走前康城悄悄把本来给朋友的份子钱，塞在沙发坐垫缝隙里。这个破碎的家庭，着实让人伤感。
他转头盯着樊大明住所的方向望去，这片落寞的居民点，各式破旧房屋，像被上帝遗忘的棋子，散落在田间，即使在晌午的骄阳下，也散发出暮色的灰暗。
他再把目光转向海子山景区的方向，越过那山峦叠嶂的大山，第一名自杀者严岩的家，就在山的背面。
汽车停在山道岔路口，发动机的声音在空气中隆隆作响，康城收回坚毅的目光，深踩油门，快速转动的越野车轮胎向前冲去，把细碎的石子抛出一条白色的粉尘抛物线。很快车辆在不远处拐了个弯，消失在蜿蜒的山麓之中。
怀孕的妻子林雪刚才打来电话说身体不适，康城不能继续走访，要抓紧赶回市区的家。
